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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小的水流縱橫交錯，像稠而黏的血液，無聲淌過遍佈苔蘚和灌木的褐色濕土。
明殊抬頭凝望，濃重的瘴氣遮天蔽日，林木的枝椏彙成一張黑色的網，將所有生機籠罩其中。
空氣中的腐屍氣味完全壓製草木氣息，讓人心生不安。
這是明殊第一次進入人界。
不同於書中常常描繪的仙門林立，王朝盛世，這裡更像是生命禁區，魔氣氾濫之地。
仔細觀察四周的景象，又靜下心來放出靈識探測，明殊在腦中搜颳了好一陣，才確定此處正是往生崖。
臨行前，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特地請族中精通推演之術的長老開陣，將她送至人界沈修所處之地的附近。
往生崖凶名廣傳，且有結界封印無數。沈修為何會在這裡？
明殊輕輕歎了口氣，麵色漸漸凝重。
前世她從未出過歸墟，隻虛承著“持靈族族長”之名，與族人一同守護扶桑神木。
守護的使命已經延續了三萬年，三萬年來風平浪靜，明殊一度以為這種平靜會持續到她死。
冇想到魔族突然入侵，本身就不擅長戰鬥，且習慣了平靜生活的持靈族人根本無力抵抗。
魔族如蝗蟲過境般在歸墟內肆虐。房屋化作齏粉，竭待豐收的穀物被火焰吞噬，族人們一個個倒下，長老們皆為守護神木而死。
臨終前，明殊絕望地看到扶桑木燃起熊熊大火。漫天火光中，魔族手舞足蹈，刺耳瘋狂的邪惡笑聲在耳邊久久迴盪。持靈族再也不複往日的寧靜。
而半月前突然出現在歸墟，被長老們下令囚禁的人間修士沈修，卻與它們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火焰炙熱灼眼，熱氣將空間扭曲，周遭的一切都宛若不平靜的水麵上倒映出的鏡像。
可她還是清楚地看到了沈修眼中的光。那時他的佩劍被魔族奪走，身上負傷無數，幾乎已經成為了一個血人，可是他掙紮著一次次爬起，眼中的光芒幾乎燦過日月……
明殊看不懂他的眼神。
隻隱約覺得，比起她這個被魔族毀了一切的持靈族族長，沈修好像比她更憤怒，更不甘，更希望那一切都冇有發生。
體內的靈力在不受控製地流失，她感受到時間穿過她的身體，牽引著她的靈魂，去往未知之地。
意識徹底消散前，明殊想，沈修雖來曆不明，但也算對持靈族有恩。來世該好好報答他。
她甚至都忘了，神族滅絕之後，世間再無轉世之說。
可是她竟然重生在了魔族入侵的三年前。
回想起與魔族那一戰，明殊越發覺得，那樣的未來也許可以改變。當初持靈族加上沈修，與魔族交手的結果是五五開。若不是沈修配劍被奪，勝負還未可知。
況且，彼時的沈修，修為已達十一境，若是他能達到十二境，持靈族必將倖免遇難。
因此重生後她迅速將一切告知長老。商議過後，她才得以從與世隔絕的歸墟來到人界。
而此行目的也十分明確，那就是找到沈修，輔助他的修煉，早日突破十二境。
可是沈修，為何會在往生崖？
明殊再度放出靈識，意圖找到沈修的具體方位。
“砰——”一個人影猛然從天而降，重重砸在地上。這裡濕氣重，如此大的聲響竟連塵土都未驚起分毫。
明殊連忙收斂氣息，藏身於最近的一株古木之後。
“師姐！”
“淩煙！”
兩道焦急擔憂的男聲由遠及近，他們慌張趕來，扶起方纔從天而降的那人。
明殊小心探出身觀察情況，隻見那兩名男子身著白衣，以冠束髮，腰間配一塊方形玉佩，手中各握著一柄三尺長劍。若忽視他們衣袍的戰損和血跡，倒也算是仙風道骨。
那兩名弟子扶著名為淩煙的女子站起身來。
女子一身紅衣，裙襬裁至膝蓋，下配黑色短靴，一身裝扮乾脆利落。隻是此刻麵色慘白，腳步虛浮，胸口臂膀和大腿處血流湧動。
何淩煙“哇”地嘔出一口血來，她拿袖子一抹，臂肘使力踉蹌著想要站好：“不用你們扶！”卻又因傷勢過重，不得不倚著男子才能站穩，弓身斷斷續續地咳出血來。
“淩煙，你不必如此逞強。那魔物就算是七境修士，也未必能將其斬殺。”
“宋臨師兄是在怪我莽撞？”何淩煙借力推開宋臨，一雙鳳眼不悅地眯起。
明殊秀眉輕挑。這何淩煙真有意思。她是從哪裡聽出宋臨在責怪她的？
宋臨踉蹌退後，剛穩住身形想要解釋，便見一隻巨大的鷹隼俯衝直下，攻擊的目標赫然是何淩煙！
“師妹小心！”
他三步並作兩步繞到何淩煙身後，抽出長劍意圖殊死一戰！
明殊也注意到了那隻鷹隼。準確來說，是魔族與鷹隼結合誕生的魔物。
以宋臨的修為，硬抗這一擊，應該可以留個全屍。
至於剩下兩個人，若是有點腦子，就該找準時機逃跑。
何淩煙身上有一個傳送法器，似乎品階還不低。隻是鷹隼異常敏銳，明殊也不確定她能不能順利逃脫。
在這往生崖中，類似的魔物不勝枚舉，明殊自知無力抗衡，於是取出早早備好的符篆，更加隱匿了自己的氣息。她還是不放心，又使用了一張防禦的符篆布在自己周圍形成結界。
宋臨口乾舌燥，心跳如鼓，握劍的手發顫發抖——鷹隼襲來的每個瞬間在他眼裡放緩，定格，空前的恐懼使他身體發僵，冷汗直流。
能接下這一擊嗎？接下了又能怎樣！在這往生崖裡，遲早是死路一條！
一股勁風襲來，宋臨眼前寒光一閃。在看到擋在他身前的人影時，蹦到了嗓子眼的心臟終於慢慢落回肚子裡。
“六境修士？”明殊看著被突然擊退，焦躁地在空中盤旋的魔物，目光移向突然出現的少年。
那人同樣一襲白衣，銀色腰封勾勒出他勁瘦的腰身。袖口緊紮在護腕中，骨節分明的手中持一柄泛著寒光的劍，擊退魔物後劍尖順勢直插入地。待他穩住身形，腦後的高馬尾也止住了飄揚的幅度，露出一張白淨的麵龐。他薄唇微抿，劍眉星目，雖然年歲不大，卻有一種沉穩可靠的氣質。
明殊眼前一亮，沈修！
魔物在空中盤旋幾圈，紅瞳鎖住突然出現的沈修，似乎是忌憚。但是察覺到他不過六境修為後，興奮地發出啼鳴，鋼鐵般的羽翼劃破長空，醞釀著更強的的攻擊。
沈修心感不妙，魔物一旦認定了獵物，就絕不會善罷甘休。除非徹底將它殺死，不然它會一直跟著他們，隨時發動攻擊。
他轉身看了看三人，說道：“那魔物正在蓄力，我們合力使用陣法，也許能趁機擊敗它。”
方纔宋臨挺身而出時，那位死死攔住何淩煙，不讓她上前的修士猛然開口反駁道：
“不行的！我們都受了重傷，再待在這裡會死的！馬上天就要黑了！往生崖會更危險！我們必須儘快回宗門！”
宋臨經曆過劫後餘生，心臟還在胸膛砰砰作響，他也不願再冒險，於是也開口說道：“張師弟說得在理。就算能僥倖殺了這隻魔物，也會遇到更多更危險的情況。況且淩煙也受了重傷。還是早日回宗門纔好。”
何淩煙是掌門之女。若是她出了事，以掌門的性格，必然不會輕饒了他們。
沈修這才注意到被二人護在身後的何淩煙。她臉色極其難看，唇色發白，傷口處還在出血。
方纔他們被這隻魔物盯上，四人中三人負傷，於是師姐便與魔物纏鬥。奈何魔物太過強大，竟抓起師姐飛向空中，又在此處將她扔下。
宋臨與張寄師兄立馬一路追隨，他卻因傷勢太重緩了片刻才趕來。冇想到剛到就見宋臨師兄遇險，他立即催動靈力迎下那一擊。
隻是體內的靈力，已經所剩無幾了。
沈修知道時態嚴峻，卻仍有顧慮，沉默片刻道：“那宗門任務怎麼辦？”
宋臨二人低頭不語，良久，何淩煙咬咬唇，心有不甘道：“我回去稟報掌門說明情況，掌門不會追究的。”
“也好。”沈修道，“師姐，你現在可以催動扶搖梭嗎？”
何淩煙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小的舟船模樣的法器，那是父親送她的生辰禮物。
“可以，但是我需要時間。而且，在我施法的時間內，你們不能使用靈力，否則將會被扶搖梭排斥。”
“可是那魔物隨時會襲擊啊，不用靈力不就是等死嗎？”張寄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和顧慮。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四人中需要有人來殿後。
何淩煙身份尊貴，且隻有她能催動扶搖梭。宋臨張師弟修為略次於沈修，未必能堅持到扶搖梭啟動。這麼一看，似乎隻有沈修是最合適的人選。
在場的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不想主動說破，等待著沈修自告奮勇，主動請纓。
沈修不曾猶豫，抱拳退後一步道：“我來拖住魔物爭取時間。隻是勞煩師兄師姐回到宗門後，請同門前來援助。”
何淩煙一愣，莊重承諾道：“放心。我們一定會的。”
另外兩人卻低下頭來，不敢應答。
明殊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隻覺得諷刺。
三人的傷加起來都冇有沈修一人的傷重。其他人體內的靈力至少還餘五成，沈修救下宋臨後，靈力隻剩兩成不到，他能撐多久？
還有佩劍，除卻何淩煙手中的靈劍霞光，另外兩人的佩劍至少是中等級彆，沈修的卻是下等。擊退魔物那一劍，也是沈修將靈力注入劍身才勉強達成的效果。
何淩煙身上靈器寶器不止一兩件，此時她念動咒語，扶搖梭銀光閃爍，隻字不提留下些什麼幫助沈修。
若她是沈修，自然要大家都整整齊齊的。既然一塊兒來的，那就一塊兒“走”。
魔物感知到下方靈力波動，察覺到那些人類想要逃跑，於是中止蓄力，提前發動襲擊！
往生崖終年瘴氣籠罩，不見人影。魔物則天天同類互鬥互食，說不厭倦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有幾個人類出現，可以換換口味，哪能容他們就這麼逃脫！
沈修再次將靈力注入劍身，身體呈防禦態勢，用力攥緊了劍。胸口的傷還在流血，將衣服黏在皮膚上。骨頭似乎斷了幾處，一動全身經脈都跟著疼。
但是他麵色平靜，眼神堅毅。將所剩的靈力全部彙入劍身。
利爪與兵戈猛烈撞擊，發出刺耳的聲音。
寒光迸射後，沈修的劍被利爪折斷，斷劍刺破瘴氣，擾亂平靜的氣流，帶著獵獵風聲直刺進明殊身前的樹木！
明殊忙將身體縮回一些，目光擔憂地望向沈修。
“咳、咳……”沈修在剛纔的一擊中傷勢再次加重，他單膝跪地，身體的重心全倚在插入地中的斷劍上，寬闊的背部聳動，斷斷續續地咳著血。
明殊與他之間隔著往生崖獨有的，千年不散的瘴氣。
恍惚間，她彷彿又被帶回了魔族火燒扶桑木的那段記憶。
不同的時間地點，沈修卻幾乎是一樣的狼狽。
奇怪的是，無論是隔著將天地都燎得虛幻的魔火，還是隔著將萬物都襯得詭異難辨的瘴氣，明殊都能清楚得看到沈修眼裡的“光”。
她雖然看不懂，潛意識裡卻喜歡那種“光”。
沈修白衣浸血，馬尾順著肩膀垂到地上，剛好遮住他的半張臉。
他抬頭，眉目溫潤堅毅，像極了謙謙少年郎，唇上的殷紅血跡卻使得他溫和的眉眼多了幾分戰士纔有的錚錚鐵骨。瘴氣中，他藉著手中斷劍撐起身體，像一棵生長於萬仞之上，受儘風霜雨雪，卻始終挺拔如初的竹。
與此同時，扶搖梭終於啟動，載著三人飛向天空。
魔物眼見到嘴的食物要逃跑，不再與沈修糾纏，立馬調轉方向，振翅追擊扶搖梭，如同離弦之劍，勢不可擋！
何淩煙美目圓瞪，連忙喚道：“沈修——”
重傷的沈修在她出聲前，就已經再次緊攥斷劍飛身而起。
她話音未落，沈修的身影已經擋在了魔物與扶搖梭之間！
“師姐放心。”
沈修聲音虛弱，但眼神裡卻帶著視死如歸，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我說過。我會攔住它。”
對靈力異常敏感的明殊瞬間知道了他想做什麼。
自爆內丹！他瘋了嗎！
也顧不得隱蔽自身，明殊跨出防禦結界，自腰間荷包內取出三張符篆，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驅動——
霎時間，一道透明水障在沈修麵前鋪開，魔物彷彿遭遇突襲，嘶鳴著向上衝刺！
陌生的靈力潤物細無聲般進入丹田，沈修察覺到體內告罄的靈力奇蹟般地恢複了一成，於是使出全力，終於將魔物擊落在地！
沈修也因體力不支而跌落。
這次他冇有站穩，眼前的景象在一片白光中若隱若現，他搖搖頭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望向白茫茫的穹蓋。
在他遙不可及的遠方，一束銀色的光芒轉瞬即逝。
太好了……
扶搖梭上的三人再次轉危為安，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太好了，師姐，終於安全了。這扶搖梭的速度還能再快些嗎？”
“那是自然。”
扶搖梭已經離開了往生崖，明殊轉頭手握斷劍，單膝跪在泥沼中的沈修，內心不解。
該是彼此情誼多麼深重的同門，才值得一個人這樣以命相護。
隻是看那三人的所作所為，沈修這樣，真的值得嗎？
在二人都未注意到的角落，那魔物巨大的羽翼顫了顫，銳利的猩紅眸子像淬了毒，死死鎖住出神的明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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