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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小說 > 【代號鳶 | 權廣】其惟春秋 > 失卻篇·貳

失卻篇·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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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偃師城回到壽春後,孫權每日照常完成課業,晨起,請安,聽講,功課,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一絲不苟,日子便猶如波平如鏡的水麵。

而水麵之下,已有洶湧漩渦醞釀。

偶得閒暇,孫權便跟隨陸遜師傅去往車虎營中巡視,一呆便是小半日。他是孫家的二公子,自小便跟隨父兄出入軍營,守衛也都識得他的臉孔,因此便可以在軍中自由走動。

盛日之下的空闊校場上,江東虎士皆頭戴赤幘,手持藤牌、長棍,兩人一組相搏以作練習。孫權並不打算入場,隻隔著鐵菱專注觀察距離自己最近的那一對,直至其中一方防守失誤,被長棍點中腹部退場。

甫一結束,便有軍中都伯上前指點,那人轉頭望見孫權,忙便揖禮:“二公子。”

孫權便向他微笑,還禮道:“旁聽許久,權心中亦有迷津,還望都伯指點一二。”

“……兵士日夜演習,是為形成身體記憶。臨上戰場,狀況多變,若能使出平日三五成,便已算了不得。”

那都伯隨行在孫權左右,對孫權的提問一一解答,娓娓道來。他也是到今天才訝異發現,這位在傳聞中沉默內斂的小公子其實很擅長察言觀色,並且極富口才,講起話來令人如沐春風,聽他解答時態度恭敬又誠懇,同時是很好的提問者和傾聽者。這讓他很願意向孫權儘可能分享自己在作戰中的經驗和見聞。

所以他並不會留意那個問題——

“都伯。”孫權喊住他,眼皮在熾熱豔陽下半闔,掩去瞳孔,口吻還是一貫的平淡和求知,“人被刺中何處,能夠一擊即死?”

都伯見慣殺伐,不作他想,迴應迅速:

“心、肺、脾、肝,刺之即死,藥石無醫。”

小公子將手臂抬起,以禪衣寬袖來遮刺眼光線,深沉紺青色外袍下露出中衣的赤色袖口——那鶴頂紅般鮮豔毒辣的顏色。而後他轉過頭來盯住都伯,寬袖下露出的那一隻幽綠眼眸寒銳似劍鋒:

“善。”

近日江東叛軍又在會稽、山越一帶作亂,軍情似火,兄長忙於戰事,未曾歸家一月有餘。當望見繡雲鳶飛入孫府圍牆時,孫權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兄長為人坦蕩,從無避人之處,他的房間為方便仆役打掃也不曾落鎖,孫權便很輕易地走進去,很輕易地接觸到那封自廣陵而來的密函。

他一字一句認真閱讀,內容與他預計的大差不差。濡須漕幫在廣陵渡口走私,疑似向江東亂軍輸送兵器,故而請求江東派使者前去協助。讀畢,他便將密信一角伸入熏爐中,火舌瞬間將紙張吞冇。

“孫二公子。”

黯沉夜色中,船艙於水麵微晃,桌案中央的一盞卮燈映出與他相對而坐的漕幫龍頭,那一臉橫肉的漢子此刻語調困惑:

“你的計劃固然精妙,但廣陵王個性審慎,手下也是個個精乾,他緣何要以身犯險入此危局?”

茶盞中,細碎葉片上下翻滾,孫權呷一口,不欲透露太多:“我自有辦法。她不入也要入。”

同這孫家二公子聯絡上,是原先同盟的江東匪首在中間搭的橋。那匪首後被孫家招了安,令其逃過孫策殺降之劫的,正是眼前這不過舞勺之年,一臉稚氣未脫的孩子。龍頭初次見他也不由心中腹誹,屏退左右後孫權卻向他道出驚人來意:

“我來向你,買廣陵王的性命。”

龍頭不再多問。他是草莽出身,空有壯大幫派之心卻胸無點墨,如今有孫權從旁謀劃、各取所需是正中其下懷,眼下他隻想為己方爭取更多的利益。

“待二公子坐有廣陵,此處水道、水域,是否……”龍頭的手指在輿圖上遊移,被孫權淡淡瞥一眼,道:“自然。是你的就是你的。”

輿圖上偏差的一毫一厘,放大到現實,又何止百裡千裡,那龍頭卻貪心不足,又問:“那濡須口……”

孫權沉默半晌:“……事成以後,我會和兄長商議。”抬頭望一眼對方將信將疑的臉,他笑了,“你怕我言而無信?事成,便什麼都有;事若不成,一切都是空談。”

龍頭明白他的意思。同為共犯,此事若成,孫權得權不正的把柄也落在他手裡,難道還敢少了他的不成?

孫權推一匣金餅給他,提出今夜最後一問:“你當真不願歸順於江東?”

龍頭迫不及待接過金餅,口中道:“某領二公子好意。”這是回絕了。

但他並不知道,替人做了這等醃臢事,結局無非兩個:死,或者被收編。而現在他已回絕了那條活路。

孫權起身,彎腰自船艙走出,站立於船頭向東望。他做事謹慎,唯恐計劃泄露,所以小船上隻留龍頭一人,又搖擼到江水中央。夜半的濡須塢風平浪靜,月朗星稀,從此地向東順流而下五百裡,東海入海口,便是廣陵之所在。

江水在月下散發粼粼碎光,映在少年的臉龐,那滿盛山嶽與江水的眼眸中,跳動著的分明是堅決的、勃發的,**與野心。

“他緣何要以身犯險入此危局?”

她?她自然是為她自己。

孫權冷靜設想,萬不得已他便以自己而餌,這也是他的慣用手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第一,廣陵王一向重視與江東的聯盟,又與兄長有曖昧,必不會棄自己於險境不顧;第二,他很清楚偃師城一事後自己如今在廣陵王眼中的形象:一個衝動的、任性的、行事魯莽過激的孩子——

所以,你怎能和一個孩子較真?孩子的身份,會教她放下戒心,義無反顧來救他。

一向被他鄙夷厭棄的孩童身份,眼下竟也用得順手起來。

這是一場針對廣陵王的事無钜細的預謀。精心製定計劃、嚴格執行計劃、事後覆盤總結都是孫權從小到大最擅長做的事。他會殺死廣陵王,而後名正言順繼承她的權柄;他會告知所有人,王印和繡衣樓都是廣陵王臨終所托付。

至於兄長那邊——

能哄騙過兄長當然最好,哄騙不過的話,實際利益如繡衣樓如廣陵已到手,兄長再傷心震怒也不可能把他這個同胞兄弟殺死。更何況,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孫家,為了兄長,何錯之有?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那麼必得速速而為,力求在神不知鬼不覺時便將此事塵埃落定。

再見廣陵王,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

腳步聲於書房廊外由遠及近時,孫權仍在凝望牆上懸掛的川水畫——桃娘河湯湯,自葳蕤山巒間流淌而過,這是幅廣陵春日盛景圖。而後,那人推門而入,靜默半晌才遲疑道:“……仲謀?”

他便仍偽裝成乖馴後輩,回身恭敬揖禮:

“殿下,兄長令我外出曆練,前來協助。”

她到底還有最基本的謹慎,冇有立即輕信他,默然打量他一會兒,才重新揚起得體微笑道:

“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仲謀你不必管。這一路過來一定餓了吧?要不要用些點心?”是她慣用的轉移話題手法與令人生厭的長輩口吻。

孫權望著推到自己眼前的點心,知道自己又落到孩子輩分裡去了,心中有陣不快。下一刻他便抬眼先發製人道:

“殿下是對我心有芥蒂嗎?明明坦誠相對,何必藏在心裡。”

說這話時孫權緊盯廣陵王的眼睛,坦坦蕩蕩。她把他當孩子,那他就順勢而為,扮演心性倔強,性格衝動,口無遮攔的孩子,不斷強化這個形象,以此化解她的戒心。他絕不能讓她轉移話題,大事化小,一開始就從這局中逃脫。

她果然迴應:“有的時候,大人不坦誠,是因為知道對麵的人也冇有坦誠。”

她點破了他,卻也因此轉移話題失敗,跳進他挖好的坑裡。

“你應該對爾虞我詐從不陌生,為何獨獨介意我做的事?”

“……很多事情,等你長大就懂了。”

光線從窗欞透進來,歇落在她半垂的眼睫上,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麼,孫權無端從那臉龐中解讀出一種哀傷的意味。可惜他那時身處在那個年紀,心氣意氣都如江河滔滔繁盛,心中隻有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她的擔憂與顧慮,他都不能理解,隻覺得輕蔑和多餘。

孫權態度堅決,不肯退讓。廣陵王拗不過他,便不再托辭,收下他遞來的孫策親筆信,算是答應他的參與。

所以她又輕易相信了那封所謂的兄長親筆信。難怪他之前刻意模仿兄長筆跡與口吻回覆走私密函,說要派人前往廣陵協助,她便欣然同意,毫無察覺。

她竟連兄長的筆跡都認不清。

孫權心中鄙夷,愈發覺得廣陵王虛偽:她對兄長分明假情假意,兄長卻兀自一往情深,真真好不公平。

計劃終於進行到最後一步,卻受到了廣陵王的阻撓。她堅決反對他帶著假文書去同漕幫佯裝和談,堅決不允許他孤身涉險。

他們在書房爭執到半夜,孫權頭腦始終冷靜而清醒,或是懷柔或是強硬,條分縷析地試圖說服她;反倒是她,越說越急,越說越氣,最後重重一拍桌案向後靠在憑幾上,彆開臉不再看他,胸膛劇烈起伏,看樣子被他氣得不輕。

有微風自門扉穿堂而過,房內青銅連枝燈的燭火隨風輕晃,光影便靜靜舔舐她臉頰。孫權隔著一張桌案觀察她的怒容,他既冇有感到欺騙她的慚愧,也冇有感覺到被駁斥的不甘,卻在風吹某個瞬間感到自己的心也跟著晃了晃,而後突然湧上來一種久違的,近乎柔軟的感覺:

眼前這個人是真的很關心他,關心他的安危。

這種感覺太過怪異突兀,因此在他腦中顯現的第一個瞬間便被強行壓下去。孫權提醒自己,她關心他,因為他是孫家的孩子,因為廣陵得罪不起江東。

於是孫權站起身來,向她一拜:“天色已晚,殿下早些休息,權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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