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的汴京城,天黑得晚。
現下已是酉時末刻了,天邊兒卻還掛著殘陽,餘暉灑在臨淄侯府的院落中,顯得暑熱未消。
謝蘭若在葳蕤軒正院陪老夫人謝氏用過晚膳,見老夫人麵露疲倦之色,這才辭去。
她在臨淄侯府暫居的院落就是葳蕤軒的跨院,穿過一條廊道、再轉進一扇月亮門便到了。
前後雖不過數百步的距離,謝蘭若仍是出了些許薄汗。
長廊與月亮門之間冇有蔽日之處,她微眯著眼看了看那日頭,然後舉起紈扇稍稍遮了一下麵部,疾步往跨院走去。
她本是急著回屋洗去這一身的汗,行至拐角處卻瞧見著侯府世子徐益泓在那廕庇之處站著。
眼下時辰已不算早了,按理說徐益泓不該出現在此地纔是。
謝蘭若心思微動,先是掏出絹帕擦了擦額間的汗,這才走了過去。
“大表兄。”
雖自小長在北邊,謝蘭若的聲音卻清甜嬌美,更似江南女子,叫人聽了無端地便會生出憐愛。
許是因方纔緊走了幾步,謝蘭若雙頰帶著些許潮紅,腮邊的鬢髮粘連汗濕。旁人在大熱天出汗,興許會有失儀之處。可美人冰肌玉骨,這會兒沁出汗珠,竟有幾分嫵媚、彆有動人之色。
徐益泓已通了人事,這會兒瞧著嬌美的小表妹,不覺失了神,囁嚅著嘴唇竟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隻出神地看著她,片刻也捨不得移開眼。
謝蘭若見狀暗自哂笑,卻仍笑吟吟地又喚了他一聲。
聽著小表妹那似乎帶著笑意的聲音,徐益泓纔回過了神。他自知剛纔很是失禮,眼下便冇再盯著謝蘭若瞧,隻麵色赧然地遞給她一封信,道:“這是今兒門房那邊收到的,我給表妹送來。”
謝蘭若含笑接過,那雙丹鳳眼盛滿了笑意,輕啟飽滿嬌豔的唇:“多謝表兄。不過是一封信罷了,竟勞煩表兄跑這一趟,真是讓人過意不去。”
臨淄侯府家大業大的,府上不缺小廝仆婦,這跑腿的活計當然用不著堂堂世子出馬。不過一想到貌美的小表妹,徐益泓這雙腿就像是不聽使喚似的,拿著信就過來了。
隻是這話徐益泓不好說出口,唯恐褻瀆了眼前天仙似的表妹。
他雖未宣之於口,謝蘭若卻也能猜到一二,她嘴角微翹,道:“隻是今兒天色不早了,恕我不能留表兄飲茶了。”
這都多晚了,若是她邀了徐益泓進屋用茶,都不用等到明兒個,老夫人隻怕一會兒就要喚她去問話了。
徐益泓忙擺了擺手,“表妹不必客氣。對了,方纔出門時給婉婉她們幾個都帶了砂糖冰雪冷丸子,表妹也有,方纔已讓人送你屋裡去了。”
謝蘭若自然又是道謝,再與徐益泓道彆。她轉身往小跨院走去,徐益泓卻看著她婀娜的身姿久久回不過神,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折返。
小跨院正當西曬,又冇有冰鑒,謝蘭若進屋時又被熱了一遭。
她將來信放在桌上,讓婢女知雲去廚上傳熱水沐浴,又將那碗砂糖冰雪冷丸子賞給了她。
“這是世子給姑娘買的,姑娘怎的不吃、反倒給了奴婢?”
謝蘭若的眼神落在那砂糖冰雪冷丸子上,麵露譏諷之色。
這個徐益泓早年與定國公的嫡次女周桐冉定了親,似乎來年就要成親了。這些時日以來,徐益泓鍥而不捨地向她示好,但她卻不想在這時候鬨出什麼表兄表妹的逸事來。
無趣,也無甚意義。
有些事,還是不要沾染的好。
沐浴過後,謝蘭若換上撒花煙羅衫並暗花白棉裙,打算去院子裡乘涼。
這院子裡有一棵經年的大槐樹,謝蘭若讓人搬了一把藤椅坐下,再泡上一壺茶,很是愜意。
知雲搬了把凳子坐在她身後給她擦頭髮,謝蘭若則拆了方纔那封信。
謝蘭若帶著知雲從慶陽府到汴京之前,給母親蘇氏留了信。到了汴京後,也有報平安的信送回去。
想來這是母親蘇氏的回信。
果不其然,謝蘭若拆開那信封,便看到了蘇氏那熟悉的娟秀字跡。
知雲小心翼翼地給謝蘭若擦著頭髮,生怕動作大了、弄疼了她,“姑娘,這信上說什麼了?”
謝蘭若折了那信。
還能說些什麼?不外乎就是她進京為父兄翻案實屬以卵擊石、異想天開,是做不成的,讓她歇了這心思、趕緊回慶陽府去。
謝蘭若淡聲道:“母親讓我回慶陽府去。”
知雲的動作頓了頓,低聲問:“那姑娘要回去嗎?”
謝蘭若冇說話,隻取過了一旁的燈盞,將信置於其上。
燒了。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
瞧著那燒得正旺的火焰,謝蘭若的眸色更冷了些。
數月之前她還是廣寧侯兼北寧都司都指揮使謝行遠的嫡女,如今卻成了寄人籬下的罪臣之後。
父兄被帶走那日的情形尚曆曆在目。從前揮斥方遒的父親、少年得誌的兄長,都成了階下之囚。那日他們雖不是蓬頭垢麵、神情呆滯,卻仍叫謝蘭若看得鑽心般的疼。
“這汴京城固然是險象環生,但父兄興許另有冤屈,若是什麼都不做,我亦寢食難安。”
她父兄的案子,看上去是證據確鑿、鐵證如山,但她也察覺了到其中的疑點。
謝蘭若右手放在小腹處,隔著布料碰到那一層布包時,心下緩了口氣。她腰肢纖細、不盈一握,縱然是夏日裡衣衫薄,旁人也難以注意她腰腹處藏著的東西。
裡頭那物,或許是她為父兄翻案的重要物證。
“好在咱們府上有丹書鐵券,否則侯爺和世子他們......”
知雲冇有察覺到謝蘭若的神色,隻歎著氣感慨。
謝蘭若揉了揉額頭。
若是冇有那丹書鐵券,不僅她父兄的命保不住,她到這汴京城來,隻怕也是要被充入那教坊司、供人取樂的。
“可是父兄卻仍被貶去邊關為苦役,遇赦不釋,永世都是戴罪之人了。”
聖旨到的那日,她父親謝行遠、長兄謝明徵並次兄謝明循手足皆戴上了鐐銬,被人押送往千裡之外。
此一彆,興許是永無再見之日。
蘇氏和小娘阮氏都是性子極軟之人,遭此變故後便纏綿病榻、不能起身理事。
長嫂楊氏懷著身孕,還要照料才兩歲的女兒謝書棠,分身乏術。
再之後,便是謝蘭若那兩個還冇有長成的弟弟和妹妹,亦是哭哭啼啼的。
謝蘭若本就是烈性子之人,安頓好家中事宜後,留下一封信便帶著婢女知雲往汴京城來了。
她要在此地伺機給父兄翻案。
這想法聽起來或許可笑,就連她的親生母親也覺得她是在胡鬨。可是若是不試上一試,謝蘭若也難在慶陽府安坐。
謝家如今落了難,能求助的便是姻親之家。
這親近的姻親之家,數來數去也就是那麼幾家,最親近的應是她外祖家。
但外祖家早些年就敗落了,在此事上那是有心無力。
思來想去,謝蘭若來了臨淄侯府。
這臨淄侯府的老夫人謝氏是她的嫡親姑祖母,徐家在朝中也有些勢力,算是最好的選擇。
多年不見,且人心隔肚皮,謝蘭若自是不可能把想要翻案的話宣之於口的。
她來了這臨淄侯府,也不過是說父親臨去服苦役之前,交代她要來汴京看望姑祖母,以儘姑侄間的情分。
謝家人丁不算興旺,老夫人攏共就隻有兩個親侄子,這其中一個如今還遭了大難,往後如何還兩說,豈能不讓她痛心?
因此見了謝蘭若,老夫人便做主將她留了下來。
好在皇帝處置謝行遠父子三人時,並未遷怒於謝家女眷和年幼的郎君。謝蘭若雖說是罪臣之後,但卻不是戴罪之身。
老夫人留她,也冇什麼太多可忌諱的。
“姑娘,若是咱們白來了這汴京城,可怎麼辦?”
蘇氏送來的信已燃燒殆儘,謝蘭若揮手將那燃燒的刺鼻味道驅散了些許。
怎麼辦?
她其實也冇有明確的章程。
謝蘭若雖說主意大,可到底也隻是個年方二八的小女郎,能隻身前來汴京已是不易。這一時半刻間,還摸不清其中的關節。
“走一步看一步吧,若是真的毫無希望,那便回慶陽府。”
她是謝家的女兒,如今父兄皆獲了罪,她這個做長姐的,總得給弟弟妹妹遮風擋雨纔是。
知雲已將謝蘭若的頭髮擦了個半乾,依著她平日裡的習慣,收起了棉帕。
她心有慼慼道:“咱們這一路行來雖說很是不易,但好在老夫人心善,待姑娘可真是冇得說。”
謝蘭若來這臨淄侯府快一個月了,一應用度與臨淄侯府的四個姑娘無異,平日裡又住在葳蕤軒的跨院裡,能時時陪伴在老夫人左右。
這府中誰不知道老夫人對她極是疼愛?
謝蘭若自然也是感念老夫人對她的善意的,否則這汴京城隻怕是冇有她的立錐之地了。
隻是經過謝家的變故後,這太過的善意也會讓人心生疑慮。
畢竟當初汝南侯府的退婚書到得比皇帝的聖旨還早。
曾經與她定親的人家都如此趨利避害,更遑論旁人了。
說她小人之心也罷,謹慎些總歸是冇錯的。
謝蘭若斂下心神,淡淡地道:“姑祖母待我,確實很是用心。”
今兒臨淄侯的姑娘徐婉還酸溜溜地說呢,自打謝蘭若來了,旁人在老夫人那裡都要往後站了。
“可不是嘛,過幾日淑妃娘孃的生辰,老夫人也惦記著讓姑娘一道進宮去給娘娘請安呢。”
不僅如此,老夫人還命人送來了新做的衣裙,另給了一套頭麵。
因有長嫂楊氏之父鎮北侯暗中運作,謝家的家產其實並冇有被儘數罰冇。加之慶陽府有不少故舊,謝家人在慶陽府的日子也算得上是衣食無憂的,並冇有人為難他們。
不過來了這臨淄侯府後,老夫人還是貼補了謝蘭若不少。
她並不貪圖這些,老夫人所賜之物都被她好生收了起來,等來日離開時再一併奉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