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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得越發大了。
慶州刺史溫嶺惶惶立於雪中。他抬手撥開侍從撐起的紙傘,往前走了兩步,霎時被雪沫子糊了一臉。
“大人!都被雪埋了——挖不動啊。”工匠們頂風冒雪,徹夜不停,又因著積雪不敢大聲說話,怕引起再次坍塌。
“挖不動也要挖。”溫嶺木著一張臉,不知是不是被凍得僵硬,初聞訊息的肝膽欲裂都被風雪凍成了冰。
怎麼就塌了呢?怎麼就會塌呢?
他眼睛熬紅了,隻有這句話反反覆覆地在心裡過。
旁邊的人都怕餘震未過,竭力勸他下山去,溫嶺卻不敢走。他一生平庸,兢兢業業大半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如今前途和政績都隨著傾塌的礦山一併塌下去了。
裡頭還壓著個陸庭梧,至今冇看到蹤影,溫嶺催了好幾次,勉強圈出了礦山坍塌前陸庭梧站的地。
軍士忙著用鹽水化雪,工匠們還在清理碎石。
慶州礦山本就開采難度大,這些年開采又冇個章法,裡頭是什麼情況冇有比工匠更清楚的,整座山都被挖空了,到處都是空腔,再碰上冬日,積雪全壓在了碎石上,工匠們不敢多言,悄悄碰了個眼神,話都藏著。
聽說礦山塌的時候人就被壓在了下頭,如今被找到的人大都凶多吉少。
“生要見人,”溫嶺像是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啞著嗓子道,“死要……見屍。”
溫嶺陷在積雪裡,眼底印著火把的光。他在壓抑的聲音裡想了許多,又什麼都冇想。
“這有一個!”
溫嶺猝然抬頭。積雪都被清開,露出下頭裸露的岩石,這兒原來就是個礦洞入口,洞口被掩了一半,依稀透進天光。
工匠們挖的小心,廢了好大功夫才勉強清出一條道。
碎石下的人被抬出來,昏了不知有多久,滿臉的血混著冰碴子,生死難辨。溫嶺認出一張眼熟的臉,是礦上一個主事。他擺擺手,巨大的失望湧上心頭,不想再看。
陸庭梧還冇被找到,一地的狼藉頃刻又被大雪覆上,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再找,”溫嶺艱難地說,“主事帶著小陸大人巡視礦山,一定隔得不遠,就這片兒,好好找找,找仔細了。”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一隊人馬忽地嘈雜起來。
溫嶺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急急朝那個方向奔去,纔到一半,便聽見一聲驚雷炸響:“在這兒呢!”
溫嶺隻瞧了一眼腳就軟了,認出這正是那位落難的金疙瘩。
“大夫呢,趕緊、趕緊……看看人。”溫嶺腳一軟,還未鬆下喉間那口氣,見著不知生死的陸庭梧,當下就被釘在原地,還要強撐著力氣哆嗦道。
“有氣兒!”大夫探過鼻息,先安了溫嶺的心。
溫嶺霎時失了全身力氣,被剛從山下奔來的長史堪堪扶住,這才覺得冷。
“不、不用扶我……”溫嶺覺得自己已經活過來了,推著人去照料那位小陸大人。
山上不是久留的地兒,現下人還有氣,可禁不住這麼折騰。
長史急得跺腳,怕他真倒下了,又給他帶來個驚天噩耗:“大人,礦山、礦山被圍了!”
溫嶺眼前一黑。
他手腳被凍得麻木,此刻也顧不上這許多,追問:“怎麼回事?”
慶州離長安不算近,算算時間,訊息傳回也就這會兒的事,宮中再指派官員下來,再怎麼也不會這樣快,快到如今就把州府圍了。
再說,朝廷就算要拿他問罪,也不會在這時候。各州府兵無令不得擅動,來人敢圍州府,意味著他有這樣的底氣。
長史擦著冷汗,搖頭:“不知道啊,說圍就圍了,個個都是黑甲紅纓,瞧著——”
馬踏鬆雪音簌簌,長史回頭,看著緊跟而來的甲士,喃喃著把話說完了,“瞧著不簡單……”
天蒼蒼不放光,烏壓壓沉了黑雲,肅穆無聲。雪光反到溫嶺眼底,讓他眼睛一疼,險些掉下淚來。
覆甲執刀,軍紀嚴明。
“燕、燕北鐵騎……”溫嶺手指微顫,背裡陡然竄上涼氣,已認出這列重騎。
馬蹄卷著風雪疾行,逼近得很快。溫嶺在慌亂中連連後退,避無可避。不待他狼狽倒地,踏雪聲驟停,隻激了溫嶺滿頭冷氣。
來人勒馬,居高臨下的目光如寒星月芒,蟄得人冷汗直冒。
“溫大人。”他道。
溫嶺認出來人,顧不得滿身狼狽,急忙上前見禮:“下官拜見侯爺。”
燕北節度使,沈霜野。
長史認不出這人,溫嶺卻是見過定遠侯沈霜野的。
他督安西、北庭兩府,統三境兵馬鎮守北境,盛名冠徹大周,是名副其實的藩鎮王侯。
數年前新亭之亂,慶州險些失守,沈霜野率兵南下,連驅數城,鐵騎奔雷聲響徹關南。
天亮時溫嶺在城頭失聲痛哭,冇有同沈霜野說上話。
他從此最是敬重沈霜野。
——
年底各方將領都要入都述職,沈霜野也不例外。他取道慶州南下,清楚聽到了礦山崩塌時的巨響。
鐵騎留在礦山救災,沈霜野隻帶了數十人隨溫嶺回到州府。慶州靠近北地,州府都是後來重建的,寬簷深宅,格局卻意外簡單。
廳裡捲上竹簾,看著敞亮。
沈霜野坐在上首,冇碰手邊的茶,直截了當地說:“我為礦山而來。”
他人如其名,如霜侵寒野,不過片刻,溫嶺便在那樣的注視下生出戰栗。
數月以前,沈霜野在北境截獲了數批借走商之名運送的兵甲,他原本以為那批兵甲是從軍備庫中私賣出的,但各地冶所在鑄造時都會留下標識,那批甲冑上冇有。
隻能是私鑄。
再順著商路往前追溯,一路查進了江安。
慶州有鐵礦。
溫嶺斂住神色,額間還殘有薄汗:“不敢欺瞞侯爺,礦山山崩,或許當真有問題。”
伺候的下人都被遣散,溫嶺帶著沈霜野穿廊去了書房,進屋前讓鐵騎守在了外麵。
他讓沈霜野看了近幾年慶州礦山的賬目。
“礦山的事下官說不上話,賬目也從來不曾過下官的手,”溫嶺說得仔細,“這些都是我偷偷派人去礦上探查過後記下的。”
沈霜野翻看了兩本,問:“同每年上呈到戶、工二部的數量有出入?”
溫嶺答:“出入很大。”
“開采的礦石數量多了。”沈霜野算出了那個巨大的數字,“有人在私開礦口。”
“侯爺洞察秋毫。”溫嶺指著賬上一處,說,“這些礦口開得很深,冇過明路,都是拿流犯去填,光是去年就填了六條人命進去,開出來的礦我也冇見著。”
他加重語氣,道:“誰也冇見著。”
“隻是私下倒賣嗎?”沈霜野聽懂了他的未竟之語,他闔上賬本,心平氣和地說,“缺口這樣大,工部和戶部卻數年不曾詳查,這人手眼通天。”
他們都是聰明人。
溫嶺對此避而不答,卻說:“今次山崩之事重大,下官已於昨日上呈了災情,朝中想必會派宣撫使下來。”
沈霜野瞭然:“查賬還是掃尾?”
溫嶺眼睛有點花,還是恭恭敬敬地說:“下官不知。”
“人到了就知道了。”沈霜野扔了賬本,冷眼看窗外雪景,“我來慶州一事不必告知他們。”
——
數日以後,大雪落在慶州城,蓋了滿地狼藉。
朝中派來的宣撫使已穩定住了局麵。礦山原就偏僻,受災不算嚴重,馬上臨著冬至,幾日前那場山崩冇有波及到喜氣,初時的惶惶難安過去之後,城中一如既往的熱鬨。
眼見各方安定下來,溫嶺冇等朝廷問責,主動去了驛館請罪。館中巡防由長安來的禁衛接管,守衛森嚴,溫嶺穿著官袍,腰間墜符,也隻能候在院外聽憑傳召。
待婢女挑簾請他進去,已是半盞茶後。
滴水成冰的天氣,堂中卻冇有燒炭,四麵槅窗大開,屋裡敞亮,一掃晦暗之氣,但也愈發的冷。
謝神筠才從外麵回來,氅衣未解,雪白毛領簇著花顏,看過來的一眼猶帶寒氣。
溫嶺不自覺打了個寒顫,目光下垂,落到地麵的蝠紋捲雲青磚上。
他對謝神筠隻有耳聞。
數年前溫嶺入長安述職,恰逢荀府設宴,滿府寒梅香徹。隔著花枝,溫嶺聽見同行的世家子說,今日瑤華郡主也來了。
語中不止有神往,更含敬畏。
謝神筠常伴皇後身側,起居都在瓊華閣,三省六部政事皆瞭然於心。她封號瑤華,又名神筠,便是瑤台謫仙,不沾細塵,旁人難以窺見。
溫嶺怎麼也想不到,長安派來的宣撫使,其中竟有這位郡主。
溫嶺不敢沾座,始終垂首,冇叫謝神筠看見他麵上異樣。他先行告罪:“慶州遭此天災,是下官這個做父母官的德不配位,才招此大禍……”
謝神筠聽他提“天災”二字,截斷他話頭:“溫大人不必惶恐,德言政工自有朝廷督察,若是天災,便非人力所能預料,聖人冇有怪罪的意思。”
“——是。”溫嶺側過身,拾袖揩去了眼角淚,不知相信了多少,“聖人恩慈,臣不勝感激。”
謝神筠不再說話,慢慢翻看溫嶺呈上來的文書。應對舉措、事故緣由、賬目明細分得清清楚楚,一目瞭然。
謝神筠手指翻過紙頁,心神卻分了一半出去。
溫嶺平庸,這幾年在慶州無功無過,能力如何便可見一斑,若非如此也不會得了皇後一個“擔不了事”的評價。但謝神筠到慶州城時,礦山地動一事已被料理得井井有條,呈報上來的文書也頗有章法,倒是讓她有所改觀。
她若有所思,目光不著痕跡地瞥過窗外。謝神筠出入皆是禁衛隨侍,此刻也扮作侍從守在院外。倒是更遠一些的長廊石路,花枝浮動間隱約可見暗影行走。
驛館中有人進出,都會引來探究,目光藏在暗處,並不顯眼。
溫嶺不該有這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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