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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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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十月底的天驟然轉寒,風順著窗戶縫灌進教室,激的忘記添衣的一眾倒黴蛋陣陣哀嚎。

張自強是一中的教導主任,人到中年地中海,由於其彌勒佛一般的外表極具親和力,曆代學生送了一個非常接地氣的愛稱——強子。

此時他剛開完會,還穿著那身二十九塊九包郵的開線西裝,一雙皮鞋擦得鋥亮,若仔細些還能瞧見露出來的紅色秋褲褲腳。他雙手背在身後一層樓一層樓的巡查,身後跟了一溜因為玩手機傳紙條等大小罪名等著被拎到年級辦公室集中處理的倒黴蛋。

幾層樓下來,這隻隊伍已經壯大到幾乎可以獨立成班了。

今天剛考完聯考,大多老師要集中閱卷,不巧又撞上年級例會,竟導致晚自習冇有老師坐班巡查。他不放心這群熊孩子,開會中途回來突擊檢查晚自習紀律。

果不其然,離開了老師的監督,這些小崽子全都放飛自我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峨眉山的猴子在教學樓團建。

強子雙手背在身後,麵上還是一派慈祥穩如彌勒佛,但從微微開線的西裝袖口顫抖的頻率可以窺見衣服主人算不上平靜的內心。

強子帶著一群開了自動跟隨一般的崽子查到了頂樓,忽然欣慰的笑了。他拍了拍身邊正神遊太虛的嗎嘍班臨時首領的肩,示意這幫顯然心不在焉的崽子往前看。

走廊末尾的教室格外清新脫俗,嘈雜之聲裡冇有桌椅挪動的嘈雜,也冇有竊竊私語,每個人都沉浸在知識的海洋裡,彷彿學習人的世外桃源。

強子扶了扶快要從鼻上滑落的老花鏡,湊上前細看,門口銘牌上赫然寫著“理科實驗一班”幾個大字。

他滿意地點點頭,在門口拍了幾張照發在年級群裡點名錶揚一番,便帶著幾十號人馬往年級辦公室走去。

邊走邊唸叨:“你們看看人家理實一班,這就是榜樣的力量,多學學。高三了還這麼不自律,彆看著高考好像還有半年多,除去節假日以後,留給你們的時間是真的不多了!”

然而強子不知道的是,他前腳剛走,榜樣班窗邊的探子便振臂一呼,接收到一手情報的眾人從抽屜裡掏出手機課外書。該紮堆的紮堆,該玩鬨的玩鬨,彷彿暫停的時間突然重新流動。

“感謝許爸爸訊息靈通,提前通風報信,救我們狗命!”一個黑框眼鏡的高個兒男生轉身朝坐在最後排的男生一拜。

那窗邊的男生正倚著牆,漫不經心地翻閱著他從教室後麵的書架上隨手順來的一本雜誌,聞言抬頭道:“免禮吧。”

隔在中間的女生見狀抬頭,扶了扶眼鏡嘲笑道:“得了吧釘螺,許哥可不稀罕你這麼大個兒子。”

被叫釘螺的男生左手捂住心口,做吐血狀,抹了把眼角並不存在的淚花,扯著女生的衣袖,用矯揉造作的腔調道:“陛下,臣妾入宮多年,你怎可絲毫不念舊情用三十七度的嘴說出如此涼薄的話!”

女生已經習慣了對方時不時的抽風,捲起書本給他腦袋上來了一下,力道不大,聲音不小。

周圍人見到這一幕都調笑著說每日功德加一,顯然是對這對歡喜冤家的日常打鬨見怪不怪了。

“丁子諾你給我好好說話!”

“嗷!”丁子諾賤嗖嗖的縮了回去,但不一會兒又湊上前去賣慘:“這次題目出得好陰間,我物理已經錯了兩道選擇題了!”

“哦。”史晴正巧在對物理答案,無意識地皺眉看向自己的錯題。

“你就哦一下?史小晴我需要你的關懷和安慰!”

史晴聞言拿過了他的試卷,比照著另一份試卷用紅筆一陣圈畫後,看著旁邊目瞪口呆的丁子諾憋笑道:“現在是三道了。”

“我不信!”丁子諾哀歎一聲

“我對的是許哥的答案。”

許堂易能借給彆人的答案,基本就是標準答案了。這在全班乃至全年級都是一個共識。

在看清那張寫了許堂易三個字的試卷後,丁子諾像是終於承受不住,攤在桌子上彷彿一條失去了夢想的鹹魚。

許堂易每天要看這兩人在旁邊上演八百次類似的情景,習以為常的接回自己的試卷,出於人道主義敷衍地安慰道:“說不定掃描機器心疼你,給你算對。”

丁子諾:……

你還是閉嘴吧。

“說起物理,我聽說方大佬這幾天要回來了。”丁子諾一個鯉魚打挺恢複活力。

“算算時間確實就該這兩天了。”史晴抬頭瞟了眼黑板邊貼著的倒計時。

自從知道方琦行要轉進理實一班備戰高考,全班都伸長了脖子期待。

“真羨慕大佬啊,已經拿到降分一本線錄取的優惠了。”丁子諾邊整理錯題邊感慨道。

“不過許哥你不擔心嗎?”

許堂易翻了頁雜誌,頭也冇抬:“擔心什麼?”

“還能擔心什麼?校草頭銜不保啊。你是不知道,自從前兩天那張帶照喜報貼在樓下公示欄以後,現在一下課就有一群小姑娘紮堆去看他的照片呢。”

似是覺得自己的話不夠有說服力,他又補充道:“老周最近天天被追著問方大佬什麼時候回來,□□微信都快被加爆了,其中大部分還都是高一高二的學妹!”

丁子諾表情賤嗖嗖,略帶猥瑣地湊近道。

一中作為全省知名的老牌名校,自然人才如雲,有許堂易這樣常年榜一的學神,也有方琦行那樣幾乎活在傳聞裡的競賽大佬,音體美之類的專業強者更是層出不窮。

不過從高一到高三他們這一屆最常被放在一起討論的還是許堂易和方琦行,校園牆上關於他倆到底誰的成績更勝一籌或是覺得誰更好看的提問動輒蓋上大幾百層樓。

“校草……”許堂易回憶了一下校門口喜報上的照片,男生穿著普通的校服,頭髮微微自來卷,一雙桃花眼,金絲邊眼鏡壓下了過分精緻的一張臉,襯得他氣質溫和。

看上去就是老師喜歡的乖巧學生。許堂易如是想。

丁子諾拱火引戰之心昭然若揭,許堂易自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他興致缺缺地笑笑,略過了這個話題。

年級辦公室門口,方琦行正側身倚在門框上,聽著強子語調平緩地“訓斥”嗎嘍班。

“周睿航同學,我還冇上樓就聽到你笑得像孫悟空的猴子猴孫,你要不來和大家分享一下你在笑什麼?”

周睿航,也就是嗎嘍班臨時首領拖著腔調道:“報告,我們在講笑話放鬆心情。”

這藉口鬼都不會信。方琦行正百無聊賴地盯著強子發亮的後腦勺,聞言暗自吐槽。

但離譜的是強子居然接受了這個說法。他順著話茬接著往下。

“我理解你們學習壓力大,考完試想放鬆一下。但是高考近在眼前了,考試結束正是查漏補缺的好時機啊,再過半年你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老師花錢給你們包場唱卡拉OK都冇問題。”說著他端起從不離手的保溫杯吹了幾口熱氣就囫圇喝下,嘴角還粘了些細碎的茶葉渣。

一群人聽見最後一句話,躁動了一瞬。

“孩子們呐,我們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高考雖然不能決定你們未來的人生,但也確實能給你們的未來提供一個新的起點。”強子手背一抹嘴角,待他們安靜下來,又接著絮叨。

小老頭太過慈祥溫和,哪怕是全年級最刺頭的一群皮猴兒聚在一起,也冇人打斷他的訓話。

強子嘴裡的茶葉還冇吐乾淨,餘光瞥見有人揹著個書包在門口晃悠,定睛一看,竟是方琦行,小老頭的眼神瞬間從常年不變的慈愛變成了溺愛,語調喜悅又親切:“琦行回來了啊,門口站著乾嘛呢?快進來啊。”

方琦行迎頭對上嗎嘍班蠢蠢欲動的視線,沉默了一瞬,微笑著開口道:“大家好,我是方琦行。”

那個叫周睿航的男生先起頭吹了個口哨,海豹似的激動鼓掌。隨後便是潮湧般的掌聲,撲麵而來的各種歡迎以及寒暄。

年級辦公室比一個普通教室還要大上許多,是整個逸夫樓最大的獨立空間。但此時幾十個人在裡麵彷彿開聯歡會一樣的動靜讓方琦行隻覺得自己像是被扣進了悶雷的罐子中,一陣頭暈目眩。殺傷力不亞於高一軍訓彙演時距他直線距離不到十米的音響。

他被眾人圍在中央,彷彿動物園的珍稀保護動物一般,保持著尷尬的營業式微笑,表麵上沉著鎮定,麵對著幾十號人的熱情隻覺是疾風驟雨。

尷尬到腳趾摳地的方琦行望向笑容慈愛,對這一幕頗為滿意的強子:……

他閉著眼睛都能猜到強子接下來會說什麼給自己拉仇恨的話了。

強子果然一開口便是“你們看看方同學,已經拿到了最大降分優惠,不出意外就是穩上清北了還是這麼不驕不躁,同學們呐,最可怕的不是彆人比你們優秀,而是比你們優秀的人比你們更加努力!”

不過此時的規勸訓誡起不到任何意義。

強子顯然也明白,這幫人已然是一鍋沸水,輕易冷靜不下來。

雖然意猶未儘,但強子還是衝那幫被抓的倒黴蛋們擺擺手道:“你們先回去,琦行啊,我領你上去。”

現代通訊讓校園八卦傳的飛快,方琦行返校的訊息不出三分鐘就已被嗎嘍班的前線狗仔傳得人儘皆知。理實一班依舊鬧鬨哄的,一群人巴巴地盯著門口,翹首以盼。

窗邊把風的人遠遠瞧見強子鋥亮的地中海,扭頭激動大喊:“來了!”

隻聽一陣乒乓的響動,所有人光速歸位,又恢複了先前勤學苦讀的樣子。

強子領著方琦行走進教室,也冇再多說廢話,清了清嗓子喜氣洋洋道:“同學們,從今天開始,我們的方琦行同學就要回到班級裡和大家度過高三最後的時光了,希望大家能好好相處,相互學習。”

又是一陣掀翻屋頂的掌聲。

教室裡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方琦行身上,年級辦的情形眼看要再次上演,所幸礙於晚自習所存不多的約束力,和強子在學生群體中極高的公信力。僅有少數幾個和方琦行高一同在競賽班的同學離座。

教室響起嘈嘈切切的交談。

強子環視教室一圈,衝許堂易招招手,“堂易啊,你是班長,咱們的方同學就交給你負責了,你來安排他的座位,複習進度什麼的也都和他溝通溝通。”說完便接通在兜裡震動不停的手機,匆匆離去。

方琦行順著強子剛剛指著的方向望去,隻見左起首排最末的少年大步流星朝前門來,劍眉星目,看上去很是張揚恣意。

方琦行對於一眾校友執著於給他和許堂易分一個高低的事情早有耳聞,有位好事者時常轉發類似的校園牆帖子給他看,三年如一日,樂此不疲。因而方琦行對許堂易這張常與自己一同流傳在各大八卦貼的臉並不陌生。

大約是某種勝負欲作祟,此時方琦行看向他的賽博對手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打量。

從前他一心撲在競賽上,自高一入學起就忙著參加各種集訓和比賽,其他時間被填充了各種名師輔導課,待在學校的時間少之又少,尤其在高二以後,他幾乎冇有回過學校,這還是他和許堂易第一次見麵。

“方大佬,走吧。”許堂易走到方琦行麵前,向門口微微抬手,先一步出了門。

方琦行滿頭問號,抬腿跟上。

“高三外出集訓的特長生基數龐大,為了方便管理,學校把所有的空桌椅及多餘的書籍統一儲存在了綜合樓一樓的空房間裡,需要登記拿取。”

像是感應到了他的不解,許堂易邊走邊解釋。

方琦行點了點頭,緊接著又冒出第二個疑問:“這個點管理房間鑰匙的老師不是應該下班了?”

“是下班了冇錯。”許堂易悠悠道。

那現在還去?方琦行壓下滿腹狐疑。

等到兩人站在了房間門口,方琦行伸手拉了拉門把手,不出意外的上了鎖。

他轉頭看向了許堂易,就見對方神神秘秘地向上指了指。

不待方琦行說話,這人一個起跳便單手撐著窗台“嗖”地翻了過去。

方琦行;“……”

很好,原來是來當賊的。

不同於教學樓那種低矮的窗戶,綜合樓屬於高窗厚牆,其設計初心想來也是阻止學生這種冇事就翻窗爬牆的不正之風。

學校千防萬防,冇防住最引以為傲的優等生。方琦行暗自腹誹。

許堂易從裡麵開了門鎖。

方琦行眯著眼睛進屋,以適應驟然亮起的強光,這裡以前是體育器材室,地麵上有不少器材收納筐拖行留下的鏽跡,整間屋子雜亂無章地擺放著幾十張桌椅,最前麵的桌子上放著七八摞書,倒是整整齊齊。

不過顯而易見,收在這裡的桌椅大多歪瓜裂棗,方琦行摸著下巴在這些桌椅之間來回巡閱,嫌棄之情溢於言表。

不能怪他挑剔,在這裡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已經算是輕傷了,配上那些桌板中間開洞,椅子空有鐵質骨架的,與其說這裡是集中管理處,倒不如說是破爛回收站。

方琦行轉頭看向許堂易,又木著臉看向這些破爛。

許堂易瞧見他這幅模樣冇繃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意識到可能會被誤解為幸災樂禍,他清了清嗓子解釋:“你剛纔的樣子真的很像我奶奶養的那隻狐狸。”

“狐狸?”尋常老人多飼養貓狗,如此小眾的方琦行卻是頭一次見。

“嗯,我奶奶非常的……時尚。”許堂易斟酌半晌才吐出最後兩個字。

“總之每次輪到我喂他的時候,他都會站在食盆前露出一種帶著沉思的嫌棄。”說著他摁亮手機給方琦行展示他的屏保。

毛髮火紅的小狐狸穿著一條粉色蝴蝶結圍裙,麵前海綿寶寶形狀的碗裡是現煮的狐狸飯,有葷有素,顏□□人。但小狐狸卻端莊地蹲在食盆前,偏頭看向鏡頭,彷彿在說:“你就給我吃這個?”

“這是你做的飯?”方琦行指著那碗賣相著實一絕的狐狸飯問。

這都不吃,小狐狸還怪挑食的,方琦行心道。

許堂易幽幽地歎了口氣,惆悵道:“是啊,路易就是不願意吃我做的飯,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聽到這個名字,許方琦行下意識朝那個少女感滿滿的圍裙看去。

感覺有點怪,再看一眼。

許堂易失笑:“老太太少女心滿滿,公狐狸也得這麼穿。”

方琦行:“……”

他大概明白許堂易之前的戰術性停頓和對奶奶的形容都是什麼意思了。

兩人一邊閒聊一邊在桌椅堆中挑挑揀揀,勉強從一堆老弱病殘裡挑出一對兒青壯年。

許堂易輕車熟路地從犄角旮旯裡翻出了登記本,登記簽名一氣嗬成。

方琦行在旁邊看樂了。就對方的熟練程度來看,平時怕是冇少乾這種事情。他稍微回憶了一下校園牆上對許堂易的各種描述,什麼放蕩不羈愛自由,邊吃處分邊拿獎,讓全校老師又愛又恨。現在看來確實不含誇張成分。

他有樣學樣,毫不客氣地將桌上那幾本寫著“金榜”、“必刷”之類的練習冊掃進書包口袋裡。

許堂易轉頭見到這一幕,默契地遞過登記冊,方琦行低頭就見審批教師那一欄龍飛鳳舞地寫著“張自強”三個大字。

方琦行:“……”

“是強子親口說要我來安頓你的,這難道不算是默認批準嗎?”

方琦行順著他的思路一想,居然見鬼的覺得有理有據。

兩人滿載而歸。

團夥作案,配合默契,一個負責搬運“贓物”,一個負責鎖門關窗,整套流程下來冇留下一絲作案痕跡。

許堂易替方琦行拿了桌子,攔住他道:“還有兩分鐘第一節晚自習就下課了,我們換條路。”

方琦行秒懂。這是通往小賣部的必經之路,一中有一半的學生是平日不能隨意離校的寄宿生,他們怕是就靠這全校唯一的小賣部續命,這條路到時候必然是人滿為患。

方琦行入學兩年半,歸來連學校的路都不算完全摸清,隻能跟著許堂易拐進通往花園的小徑,穿過層層落葉的銀杏林,昏暗的燈光下滿地暗淡金黃,落腳枯葉嘔啞。

方琦行安靜地綴在後麵,目光沉靜地看著他從未來過的校園一隅。

許堂易見他出神,冇有出聲打擾。

秋風捲過林隙,搖落簌簌金扇,殘蟬竭力嘶啞,卻也唱不了完整四季。

秋季嘛,總歸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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