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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靄重重揮不儘，綿綿絲雨惹人愁。
臨江城東平安巷顧家老宅裡，借居於此的李修竹已經纏綿病榻一月有餘了。
“夫人，快來喝藥啦。”
念小是跟著李修竹一道南下的女使，她將熬好的藥倒在瓷碗裡，端給坐在廊下看雨的李修竹。
“這樣燙，又這樣苦，我不愛喝，況且我這破爛身子喝再多藥也是無用。”
李修竹看也不看那藥碗，自顧自低頭翻著手裡的《尋夢集》。
“呸呸呸！咱們南下以來，什麼苦頭冇吃過，夫人的病會好的。”
無論念小如何唸叨，李修竹仍舊一副懨懨的模樣，無家可歸之人，身體的病好了，心裡的病也好不了。
廊下這主仆倆，一個嘴裡停不住的唸叨，一個自怨自艾，什麼都聽不進去。
這場麵看著眼熟，尋夢掰著手指頭算來算去，好歹得有個把月了吧。
她撇撇嘴，從閣樓的窗邊緩緩蹲下來。
不知道主人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好，等病好了會不會還得繼續搬家？
自老家濟南出發，這一路上，要不是自己在主人麵前得寵，常常放在身邊，時不時的還拿出來翻翻看，不然她就要跟她其他朋友一樣，要麼被盜，要麼遺失了。
尋夢今天終於得了機會現身，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將自己的本體——《尋夢集》拿到手。
冇錯，她乃是《尋夢集》化身的一隻書妖，幾百年時間裡，輾轉幾任主人，現在的主人便是李修竹。
前幾百年，尋夢除了被人置之高閣，就是被人塞在藏書閣吃灰，總之就是過得相當安逸，冇挪過屁股！
原以為要做一輩子蛀蟲，冇成想如今的主人李修竹對自己甚是喜愛，時不時就帶著我月下獨酌，總算是讓我有了發光發熱的機會。
如此伯樂，尋夢怎能不感激？
可當她跟著主人離開“養育”她們的故鄉的時候，當她擠在塞滿了金石古籍的大木箱子裡透不過來氣的時候，當她那好不容易纔混熟的聊天搭子被賊人偷走的時候，她不禁感歎輕舟已撞大冰山！
這日子冇法好了，除非自己的小命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於是，尋夢躡手躡腳在李修竹的屋裡東翻西找，儘量不發出一絲聲音。
“奇了怪了，主人不是一直把我放在書案上的嗎？”
可尋夢把桌椅板凳翻了個遍，都冇瞧見她的可憐本體的身影。
尋夢撓撓頭，難不成……，今兒翻了我的牌子？！
尋夢一個閃身趴回窗邊，透過那道窗戶縫，睜大了眼睛看向樓下的主人。
果真！
主人手裡拿的不正是《尋夢集》？
尋夢輕輕蹲回地上，又掰了掰手指頭，十三、十四、十五，對了對了，今兒正好是十五，可不就是主人“寵幸”我的日子？
尋夢心裡樂滋滋的，今天又能陪主人一起看書了。
不過，今天是十五？
十五這天好像有什麼事情要做來著？
尋夢絞儘腦汁，透過餘光看見一副主人練筆的畫作，畫上的乃是有名的觀音竹。
竹？
“對了！”
尋夢噌的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右手端端正正撞上支撐窗戶的叉竿。
“啪嗒！”
叉竿應聲掉落在廊下，好險冇有砸中在下麵行走的念小。
“誰呀！誰在上麵！”
尋夢自知闖了禍，害怕主人興師問罪，更害怕房裡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將主人嚇到。
她捂緊了嘴巴，踮著腳出了門，以極快的速度躥進隔壁房間，打開臨街的窗戶翻身越了下去。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乃是她入住這裡三個多月以來練就的絕技。
“呼。”
尋夢拍拍手，緩了口氣。
一轉身迎麵撞上一個挎著竹籃子的小姑娘，兩人皆冇看見彼此，撞了個滿懷。
“哎喲，好疼好疼。”
尋夢捂著自己的胸口，這小姑孃的頭是鐵做的嗎，這麼疼。
“你這小丫頭，走路不看路的嗎，我這麼大一個活人在這你也不避開？”
尋夢先發製人，竹生教過她，這是跟人類吵架的必勝法寶。
想起竹生，尋夢一個頭兩個大，今天忘記的大事便是竹生了。
人如其名，他是當地一株翠竹妖，尋夢初來乍到也不懂得江湖規矩，一次無意間得罪了他，他的妖力比尋夢厲害多了，不得已之下尋夢就跟他簽了不平等條約，月月十五便要去他的住所“上供”。
今天便是十五，現在時辰不早了，但願他不會拿我晚到這事兒再訛我。
尋夢心裡懊惱，完全冇注意蹲在地上撿梅子的小姑娘說了什麼。
“喂！喂！你有冇有在聽我說話，你是不是聾了！”
尋夢被她一陣咋呼聲驚回神，趕緊上前用手捂住她的嘴：“噓！這麼大聲做什麼？”
一邊說一邊望著樓上。
要是被念小聽見了就不好了。
那小姑娘是個機靈的，將梅子全部撿回來裝好，見尋夢神色緊張，又無端出現在人家後巷裡，便猜測此人古怪，說不準就是傳言中踩點的江洋大盜！
想到這一層，那小姑娘不禁鄙夷道：“看你年年輕輕的一個女孩子，怎麼也學人做那等子見不得人的勾當？”
尋夢年紀雖大，但是見識頗少，冇明白這丫頭口中的“見不得人的勾當”是什麼東西。
正欲追問，便見這丫頭頭也不回快步走了。
活像是見了瘟神似的。
“哎哎哎，你……”尋夢啞然，哎了半晌冇哎出個所以然來。
“罷了，跟個**歲的黃毛丫頭較什麼勁呢。”
這話冇騙人，以尋夢好幾個一百歲的高齡，人間的八十歲老祖都要叫她一聲祖宗呢！
至於是幾個一百歲？尋夢也記不大清了，她永遠十八歲。
十八歲的高齡老祖宗尋夢緊趕慢趕，擺脫了在大街上抓著她高調示愛的窮酸書生、撞飛了煎餅果子鋪老闆花重金買來的“萬古第一味覺”的招牌、甩開了追著她健步如飛的白鬍子老掉牙的算命先生，終於趕在黃昏之前來到了城郊竹生的住所——
廢棄的城隍廟。
臨安城的舊城隍廟供奉的乃是古時守城而死的一位將軍，因此其塑像威嚴，頗具威懾力。
就算尋夢已經來過這裡數次，跟這位在歲月裡失了幾分顏色的大將軍塑像打過幾次照麵了，她還是兩股戰戰，不敢妄動。
這難道就是血脈壓製嗎？
可我冇有殺過生啊！
“哈哈哈哈哈，尋夢啊尋夢，你怎麼還是這麼膽小，說出去可彆告訴彆人你是一隻妖。”
竹生突然從塑像後躥出來，又把尋夢嚇了一跳。
“我怎麼會告訴彆人我是妖？”
尋夢稍微安撫了一下自己劇烈跳動的小心臟，“你你你，你能不能換個地方待著？”
竹生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省得附近的小妖找他的麻煩，他自己可不害怕這個早斷了供奉的泥人。
“喂，今天怎麼這麼晚纔來？”
尋夢屁股剛坐上好不容易擦乾淨的凳子，就聽見竹生的興師問罪。
果然，該來的還是得來。
尋夢一臉苦惱：“我真不是故意的，主人今早說她冇精力看書來著，我原以為我的機會來了，結果哪想到主人騙人，還是將我的本體帶下樓‘寵幸’，我好一番折騰，結果都成了無用功，這才耽誤了時間。”
竹生聽尋夢口中一口一個寵幸，差點冇憋住笑，自己隨口亂教她的一句話，她還當真這麼用了，真是個絕頂的傻妖。
竹生背過身去，笑得直抽抽。
尋夢不見他回話，還以為冇應付過去，隨即將一籮筐真話老實交代了。
“嗯，其實也不光這件事，昨兒念小買來的青梅，個頂個的大，色澤翠嫩，看著十分誘人，我一時冇忍住便偷拿了幾顆來吃，哪成想吃過之後便腹痛不止，害得我……，占了好久的茅房，差點還被念小發現。”
尋夢說得真誠，竹生也笑得十分大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從未見那個妖怪同你一般吃青梅害得自己拉肚子的哈哈哈哈哈！”說著便湊近了尋夢的臉，“冇了你，還有誰願意逗我笑啊。”
尋夢將他一把推開：“我哪裡想逗你笑了，而且你也彆離我這麼近！”
竹生原本笑倒在地上，聽此立馬翻騰起身：“誰離你近了，少自作多情，我的雅卉還在南邊等著我呢！”
“哼，南邊南邊，你總說雅卉在南邊等你，怎麼不見你動身去找她？”
竹生口中的雅卉乃是一隻花妖，與竹生正是一對情人。
不過這隻是竹生的一麵之詞，到底有冇有雅卉這人，尋夢不知，但她打心底裡希望他們的事是真的，這樣竹生便能早點離開臨安，她也能不再受竹生壓迫了。
“在人間行走，動身難道不需要點傍身的財物？”竹生攤開手，“這月的份，趕緊的。”
尋夢跟竹生扯東扯西大半晌，還是冇能糊弄過去。
“守財奴！”
“喲嗬，還學會新詞了？”
竹生混跡江湖多年，早就百毒不侵，區區一個“守財奴”，竹生就當尋夢誇他了。
“好了，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你可以回去了。”竹生拋了拋手裡裝滿銅錢的錢袋，十分愜意與輕鬆。
尋夢一步三回頭，她起早貪黑偷摘人家梅子賺來的錢呐，就這麼全冇了！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尋夢哭得傷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竹生笑得猖狂。
剛走到城隍廟門口，尋夢便看著滿地的泥濘狠狠皺眉，漫天的濃霧怎麼也散不開，其間還夾雜著越下越大的雨。
明明白天還隻是微微細雨來著，怎麼突然陰沉下來了。
尋夢搖搖頭，收回了邁出去的一隻腳。
踩著小碎步回到城隍廟裡，那尊塑像在乍然變黑的四周更顯出幾分恐怖氣息。
“竹生？”
尋夢環顧屋裡四周，冇瞧見竹生的身影。
就這麼一小會兒功夫，人怎麼不見了。
“竹生？”
尋夢壯著膽子繞到塑像身後，竹生慣常喜歡躲在這裡嚇唬她的。
可現在這裡除了一堆枯草，再冇彆的了。
尋夢心裡打鼓，他不會已經走了吧？
可彆呀，她自己一個人待著，總感覺全身上下都有蟲子在爬，後背一陣發涼，總覺得有一雙眼睛
在背後默默注視著她。
她僵直了背，吞了吞口水，猛地轉身——冇人。
尋夢鬆了口氣，放鬆了警惕，正在此時，一道悠長厚重帶著十分的威嚴的聲音從她頭頂上傳來：
“何人膽敢在本座廟中造次！”
尋夢寒毛瞬間倒立，僵硬的脖子關節一卡一卡的引導著腦袋抬頭往上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尊從來無神的塑像突然活了過來，她看見了他怒目圓睜的臉。
尋夢一口氣冇喘上來，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黑暗中，竹生從塑像上跳了下來，點亮了屋裡的蠟燭。
“嘖，這麼不禁嚇的？”
竹生看著暈在地上的尋夢，一臉的不可置信。
好歹他還有幾分良知，將人從地上撈起來，安置在他的稻草床上。
原本隻想捉弄捉弄這個膽小妖的，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今兒的床也被人占了。
“這下舒服了。”
竹生無奈，看著外頭這電閃雷鳴的鬼天氣，往自己身上扒拉了幾根稻草，將就著睡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梅雨季節，也會有陣仗如此大的暴風雨嗎，活像要淹死人似的。
雨下到半夜仍不見停，竹生歪在桌角也睡得香甜，尋夢被一聲驚雷炸醒，從稻草床上彈坐起來。
她喘了幾口粗氣，腦子裡全是方纔那大將軍塑像的樣子，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己的身子。
“還好還好，還全乎著呢。”
可尋夢還是心有餘悸，天邊的響雷炸個不停，尋夢從稻草床上翻下去，發現了靠在桌角的竹生。
她一時之間全明白了，又是這傢夥在搞鬼！
尋夢忍住踹他的心思，將桌上燃至一半的蠟燭取下來，拎著裙襬離開了這裡。
她寧願被雨澆死，也不願意被竹生嚇死。
好歹她也是個根正苗紅的妖怪一枚呀，還算是有點妖法傍身的。
尋夢站在廟前，卯足了勁才憋著化出了那麼一點紫色妖雲籠罩在周身。
她伸出手稍微試探了一下：“還好有用！”
於是放心大膽衝進了雨幕之中。
現在已經是後半夜，還下著這麼大的雨，城裡一個人影都看不見，甚至一點亮光都冇有。
尋夢手裡的蠟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護著尋夢一路找到回家的路，也護著她在黑夜中逐漸就要破防的心。
“早知道就不該回去那破廟的，一時膽小換來一晚上的擔驚受怕。”
滂沱大雨中，泥濘的街道上一團紫色的人影跑得飛快，其中還混雜著微微的火光。
活像是民間傳說中的鬼火。
可鬼火常常出現在郊外野墳堆，不會明晃晃在街道上亂晃。
“掌，掌，掌櫃的，那是什麼東西？”
躲在巷中的張老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將身上的蓑衣拉緊，又檢查了一遍身邊板車上的兩口箱子是否都遮好了雨。
“能是什麼東西，總不會是什麼乾淨的。”張老三壓低了聲音，又轉頭教訓手下的夥計張鐵棍，“小聲些，等它走遠了咱們再走。”
今晚的運氣說好也好，雨下得這麼大，正好方便了他下手，說不好也忒倒黴，居然在撤退的時候遇到了“臟東西”，害得他們不得不暫時躲了起來。
手裡的這兩箱寶貝必須得抓緊時間處理了才行。
嘿，還真彆說，那姓李的女人家裡真有點東西，不枉費他辛苦謀劃了這麼久。
“掌櫃的，那東西會不會看見咱們了啊？”
張鐵棍到底還年輕，冇有張老三那麼老江湖，麵對“鬼火”也可以處變不驚。
“閉上你的狗嘴，它要是看見咱們，咱們還能活？”
張鐵棍抹了抹臉上的水，終於見那團紫火消失在視線裡才徹底了鬆口氣。
“掌櫃的，這些東西咱們要搬去哪裡啊？”
“蠢驢！當然是郊外的院子！”
“郊，郊，郊，郊外？可是那鬼火？它不是……”它不就是從郊外來的？
“怕什麼，你不是看見它往城裡去了，趕緊的，快搬！”張老三冇再跟張鐵棍廢話，扶著板車，
指揮他乾活。
張鐵棍內心害怕，但是掌櫃的發話，他不敢不聽，硬著頭皮往郊外去了。
重重雨幕之下，陰謀黑霧悄然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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